文人精神與道家養生
一、「文人」的緣起
古代社會,生活簡樸、山川阻隔、階級懸殊,財富權力與知識皆集中於一小撮人的手?,形成階級。中華文化源於宗法與血緣,貴族的等級分明:「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」,制度的執行與維護者依次為:「公、卿、大夫、士」。「士」位於末等,他們掌握著文化知識。孔穎達云:「士者,男子之大號。」是指青年男子。而在軍中,也有稱「甲士」、或「武士」,負責戰事、保衛家園。簡而言之,在中華文化中,「士」又稱「儒生」、「文人」,泛指「知識份子」。
春秋以後,社會動盪、禮崩樂壞、宗法制度瓦解,原為「士」的貴族,紛紛流落民間,淪為平民,孔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。在亂世中,國際間為了競逐,爭相網羅人才,游仕逐漸得勢,王孫貴族對他們亦禮待有加。從「國君養賢」,發展到「公子養賢」,其中最著名的有孟嘗、平原、信陵及春申「四君子」,各擁食客三千。其間社會的變遷,對才能、智慧、知識的需求急劇增長,私學亦乘時興起,為「文人」提供了絕佳的發展機會。他們為理想,同時也為生活,因為官爵俸祿往往伴隨著政位,可徹底改變他們的社會地位和生活狀況,如蘇秦、張儀就是最好的例子。「士」於是紛紛輔助帝王,為君主出謀獻策、制定治國方略,作帝王思,甚至代「聖人」立言。所謂「學成文武藝,貨與帝王家」。
「文」者為「儒」,「武」者為「俠」。當時他們的才智,主要用於「富國強兵之道」,思考天下如何統一?國家如何富強?人民如何治理?諸子爭鳴,百花齊放,成就了燦爛的先秦哲學,為中華文化哲學奠下紮實的基礎。當時俊傑,如孟子,就有過這樣的豪語:「如欲平治天下,當今之世,捨我其誰?」(《公孫丑下》)孔子也說:「勞心者治人、勞力者治於人。」認為「治人」是上乘的「大道」;「治物」是下乘的「小道」。所謂「治」,用現代的語言來說,就是「管理」──
如何以才智,調動資源,達成既定目的。
二、中國古代文人的品格、理想和特性
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,「文人」有流動與擇業、獨立思考的自由。他們肆意追求自己的理想、價值觀念、生活情趣、社會品位。以儒家思想為主導,培育了一種強烈的使命感和積極的入世精神。他們覺得參與國家政治是「天職」,「治國平天下」是理想。明儒顧憲成的名聯:「風聲、雨聲、讀書聲、聲聲入耳;家事、國事、天下事、事事關心」,就是最佳的寫照。他們清正廉潔、執法嚴明,許多成為賢相或清官,是朝廷的中流砥柱。人生必有順逆,當面對逆境時,甚至遭貶謫,仍懷忠君報國之志。國家民族危難之際,他們會挺身而出,從容赴國難,視死如歸。儒者的精神,「無求生以害仁,有殺身以成仁。」(《論語。衛靈公》)他們因為學識淵博,觀察問題敏銳、對事物的發展常有獨特的預見性。這種擁有高度社會責任感和英勇的獻身精神,培育出如范仲淹所說的:「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。」「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遠。」(《論語。泰伯》)的優秀「文人」品格。
他們堅守道義,個性鮮明,傲視國君,不屈於權勢。「志於道」、「從道不從君」、追求「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」的大丈夫精神。(《孟子。滕文公下》)但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,他們並沒有獨立的經濟地位,只能依附權貴。所以,當他們跟專制的皇權與其思想文化有基本性的衝突時,常被壓制或摒棄,這亦是構成文人悲劇命運的原因。因為他們處於官民之間,以儒者、文官、詩人等角色出現,是以能傳播文化和促進社會各階層的關係。他們成為熱愛國家、正氣凜然、襟懷坦蕩的君子;思想深邃、博學多才的智者;或風流倜儻、多愁善感的才子。偶而,當然也有出賣靈魂、喪失人格的文人敗類。因此,「文人」的命運,往往起伏不定、順逆難料。
三、儒道的互補與道家的理想人格
積極入世、造福社稷、修身齊家、治國平天下,無疑是古代「文人」的理想。但「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」,遇上仕途多蹇、政治上遭受排擠、對社會現實不滿,而又無法力挽狂瀾,雖身懷抱負,卻時不我予,心有不甘。面對殘酷的現實,須尋求心靈的慰藉與平衡,因此,他們很自然就轉向道家思想,尋求安身立命的智慧。
道家崇尚自然無為、抱樸守真。努力追求內在的自我,而摒棄一切外在的誘惑。主張排除一切社會制度、包括仁義規範的干擾,超脫人世的一切束縛和限制,以保持內心的平靜。守住「無知」
、「無欲」、「無情」的自然人性,成為與自然合一的「真人」,求得自己人格上的獨立和精神上的自由。這恰與儒家「有為」的精神成強烈的對比,讓「文人」從沉重的負擔中解放出來,復返自然,回歸自我。
在道家的世界,「真人」集真、 善、美於一身。「無知守真,順自然也」(王弼《老子》第六十五章注)把「天下心」復歸到無所住的「深心」狀態,使他們進入「真」的境界。道家的「真人」,與儒家很不同,並不強調「立德、立功、立言」,而是「處無為之事,
行不言之教」(《老子》第二章),使人們按其自然本性生存發展,從而進入「善」的境界。「聖人名無名,譽無譽,謂無名為道,無譽為大」(《列子「仲尼」注引何晏《無名論》》,以無為本,以有為末,去掉一切浮華,從而進入完全表現「自然」的「大美境界」。
儒家的「聖人」,著眼於人與社會的關係,是促進社會和諧發展的「完人」。
而道家的「真人」則著眼於人與自然及社會客觀環境的關係,是保持各人自身的自然本性,實現個人精神自由的「完人」。儒道互補,並行不悖,使「文人」在面對人生的順逆時,不論身處何境,皆能達至內心的平和。「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濟天下。」(《孟子》)孕育出「性命雙修」的「養生之道」的基礎。
四、文人的生活觀與情趣
儒家的入世精神,使「文人」養成刻苦學習、鍥而不捨的讀書精神,但面對人生逆境,體悟出「貴適意」的生活觀。這種心態,特別流行於魏晉時期的亂世。他們考慮問題、決定事情,皆從是否符合自己的心願出發,一旦不合己意,就毫不猶疑地另作打算,「合則留,不合則去。」「人生貴得適意而,何能羈宦千里要名爵!」(《世說新語》)這種「崇無」的玄學,與「我行我素」的人生觀,成為「文人」安身立命的「避難所」。
著名的「王子猷雪夜訪戴」的故事,尤為人們津津樂道。王子猶有日忽然興起,想遠道拜訪好友戴道安,坐言起行,經過整夜的舟車勞動,過門而不入,卻瀟灑地一句:「乘興而來,性盡而返,何必見戴!」毅然折返。
他們注重生活情趣,講究生活品位,使生活個性化、多樣化。孕育出各種高雅、充實、而有意義的「閒適之樂」。其中包括「酒」,它能增添樂趣、調節情緒、暢快宣泄情感、消愁解憂、甚至躲避禍災、更能激發創作靈感,如賦詩、書畫。又或醉情山水,觀賞秀麗河山,自然風光,調適身心,陶冶情操。緊張的對弈、閒適瀟灑的書畫。如阮藉之飲、謝靈運之游、柳永之詞、八大山人之畫,皆成為家傳戶曉的美談。而在眾多的「文人」雅趣中,悠閒的撫琴,更是高雅絕倫的「養生之道」。王羲之的傳世之作《蘭亭集序》,就是在這樣玄雅的風氣下誕生的。
透過這些文人瀟灑、曠達、高雅的生活,帶出「文人」複雜的內心世界。培育一種心靈狀態、一種靈魂趨向、一種恬靜如沐天恩的心境、安詳和靜穆,靠著一種富於想像力的理性,洞察物像的生命,去追求智慧。這就是中國人的精神!而這種灑脫,背後往往埋藏著不少失意、憤懣和無奈。
「閒適之樂」伴隨著「帶淚的微笑」。如蘇軾的宦海浮沉,期間孕育出多少家傳戶曉、流芳百世的傑作!
五、中國藝術家精神與「養生之道」
中國人的生活是一種藝術。在中國文化?,一個真正的藝術家,必須德藝俱備、人格卓越、真誠和諧。他須要比任何人都較少不完美之處,需要更真誠、更敏感、更虛心、更勇敢、更堅忍。所以經常要「自省」(「吾日三省吾身。」《論語》)。真正的藝術家視富貴如浮雲,視權貴如無物。要擁有一顆慈悲的心、同時是一位強者,熱愛文化、歷史與文學。
中國人理想的藝術境界是高遠絕俗而不失人間性與人情味。
中華文化是「道」的文化,「道不可須臾離也!」(《論語》)「養生」是「保身的藝術」。「修道」是一個孤獨的個人歷程,是個人的道德精神面貌、思想感情、與身體狀況渾然合一,以至於「無」的境界。《道德經。廿五》最能描繪出這種狀態:
『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。寂兮寥兮,獨立而不改,周行而不殆,可以為天地母。吾不知其名,強字之曰道,強為之名曰大。大曰逝,逝曰遠,遠曰反。』(註1)
「道」是天地萬物的本源,自然的規律。「德」是順應體「道」的行為。「道」是廣大無邊、無形無體的。有「德」之人,自能參透其運行變化所生的天地萬物,因為一切的變化,離不開其本源和規律。在某程度上,「養生」與「藝術」名異而實同,能出入超然、不為羈絆、順應自然、生道合一、生道相守,自得其旨。
現代人功利而短視,往往注意手段而忘其目的。除非是「出家人」,現代人的「養生」,並非只求肉體的「長壽」;或離群獨處、不吃人間煙火,便是「修道」。而應是如何「善養人生」、「出入自如」、「超然於世」,培養「浩然之氣」。「大隱隱於市」,提昇精神境界,不侑限與一己的範疇、不斷淨化昇華、使之玄遠博大、不斷伸展飛揚,達至弘闊巍峨、天人合一的境界。但同時亦要兼顧現實而「入世」、簡樸歸真、近情近理,不能乖情悖理,虛而不實
。
除了遠離名利與煩囂、力行簡樸的生活外,人們若能盪滌胸中塵俗、養成淡泊灑脫的胸襟、擴大同情心;開發性靈、憑情會通,養成思接千載、視通萬里的思維方式;處理好「靈」(性)與「慾」(命)的關係;掌握「能入」、「能出」,既「出」又「返」的思維表達方式。最關鍵的,是從整體上把握生活和藝術,擺脫傳統「文人」的羈絆和局限、世間名利的包袱,體悟自然「真趣」,達至「真我」的境界,則近「道」矣!
後記:
余於廿世紀末毅然棄商從文,修習中華文化,2003年創「中華智慧管理學會」,致志以餘生之年,學習與弘揚中華智慧。於香港推廣中華文化,任重道遠,因西方文化為主流,民風不古。近數世紀國運坎坷,政治經濟落後於人,新中國成立後,發展程途仍崎嶇,不諳歷史、對中華文化疏離與蔑視者眾。有無知者謂:「中國人不信上帝,是以無法無天;缺字母數字,數理科學無成;不懂五線譜,無以發展音樂;五千年歷史,盡皆專制與腐敗之紀……」云云,多為無知與偏見之言。如錢穆先生所批:「此輩耳濡目染,只懂謳歌歐美,心神嚮往,迷於彼而忘其我,拘於貌而忽其情。」
不自量力,窮經牘典,試尋其綱要,欲撰文以辨,逐一澄清,以正視聽。
年來有緣得遇譚寶碩老師、汪鐸老師與錢屬賢女士等,深受感悟,獲益良多。甲午八月十三,譚老師於香港舉辦第一次「文人藝術雅聚」,有幸獲邀為講者,題為《文人精神與藝術境界》,不勝厚幸。適逢汪老師十月間於梧桐宮召開《道家養生和絲弦古琴》學術討論會,余對此主題亦稍曾涉獵,因而成文以誌。近日好友文灼非兄成立《灼見名家》網站,匯集香港精英健筆,余多篇拙作,主旨乃弘揚中華文化,應用於現世,有幸刊於(www.master-insight.com),有緣懇請雅正。
中華智慧管理學會創會會長
彭泓基
甲午年冬
(註1)陳鼓應教授在《老子註釋及評介》中形容為:有一個渾然的東西,在天地形成以前就存在。聽不見它的聲音,也看不著它的形體,它獨立長存而永不衰竭,循環運行而生生不息,可以為天地萬物的根源。我不知道它的名字,勉強叫它做「道」,再勉強給它起個名字,叫做「大」。它廣大無邊而周流不息,周流不息而伸展遙遠,伸展遙遠而返回本源。
參考文獻:
《傅雷家書》── 傅雷
《國歷大綱》── 錢穆
《中國文化叢談》── 錢穆
《中國人的精神》── 辜鴻銘
《中國古代的士人生活》── 孫立群
《中國文化的省察》── 牟宗三
《雅文化──中國人的生活藝術世界》── 戴嘉枋等著,中州古籍出版社
《中國古代文化的特質》── 許倬雲
《中國藝術精神》── 徐復觀
《中古文人生活研究》── 范子燁
《中國古代人生美學》── 李天道
《理想的藝術境界──傅雷卷》──金梅
《道德經》
《論語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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