還只是數天前的抉擇,才匆忙定下行程,今天的大清早,已身處於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。從世俗的煩囂、名利的逐鹿、到寧謐的靜趣,彷彿只是瞬間的轉移。人的局限越多,見識越少,越覺得天地間的道理盡在握掌中,一切只應如是,否則就是「非我族類」 、「大逆不道」。仿似怡然的井蛙,安於那一闕的青天、那一口甜美的甘泉,何曾想到無盡的山川、無窮的宇宙、另一番的新天地?

我不是來渡假的,卻有幸在身不由己的匆匆裡,拾回點點的悠閒逸趣。到過德國好幾次了,但在鶯飛草長的初春(1),尚帶點峭寒的清早,在迷離的霧曦裡,獨自漫步於歐陸的綠茵村野,也還是生平兒第一遭。幸虧德索多夫(Dusseldorf)正舉行國際展會,城內的酒店全滿了,不得不在遠郊的旅舍下榻,才能有這趟難得的境遇,也算是一場造化。對習慣了城市森林的香港人來說,這裡美得直像是世外桃源。

還不曾踏出暖洋洋的旅舍大堂,已迎來陣陣撲面的清新。舍旁勤奮的巨輪,在小溪清泉的牽動下,已不知運轉了多少個年頭,從未間斷。花圃裡的群芳,猶未競艷,彷彿已粉上了薄薄的朱顏。及腰的虛空裡,瀰漫著欲散仍聚的曦霧。黑夜過後,黎明即降,轉瞬的晨曦,自是陽光普照,雖間有不測的風雲,霎時的禍福,燦爛終歸平和,夕陽斜照,靜夜又悄悄的來臨,休養生息,週而復始。世間事物,生生不息,盡皆如是,成敗起伏,焉知禍福?身處逆境,何須戚戚?可惜無明眾生,多捨本逐末,迷途短視,只求其相,而忘其道,終生在金錢與愚昧中掙扎,如入鮑魚之肆,久而不聞其臭。地獄仙境,苦樂之別,唯差一線。師嘗有云,學而致遠,心無所住,而生其心(2),慈悲為懷,頓悟成道,恍然若識,煞有其事。

渾樸的村稼,喚醒了沉睡的純真。迷濛的村徑,依溪蜿蜒,掩映在婆娑的茂林。晨曦初露,在雲霞的邊際,隱隱然透出使人肅敬的聖光,初弱漸明,彷似慈母底柔情,躡足至床沿,輕喚仍在渴睡的愛兒:「醒來吧!滿懷著生機與喜悅的新生,正等待著您的開展,願您好好地珍惜這當下的瞬間.... 」 對世事的變幻,成敗得失,恩怨情仇,她有著深沉的體驗,心底縱有千言萬語,無窮睿智,可是沉睡中的孩兒,如何會聽?如何能懂?

小橋流水的道旁,拐個彎,靜靜地躺著個小牧場。幾頭茁壯的乳牛,披著黑白分明的外衣,自由自在的在蹓躂,懶洋洋的,彷彿猶在夢鄉,與天地同棲。它們漫步在飄忽的朝霞裡,如處仙界,如幻似真。不知曾否體悟?或是已甘心於那安分的自由、那四週的圍欄?走近去,猛地抬起頭來,跟我打了個照面,四目相投,若有所思。從不曾有太多的機會親近動物,跟牛更是無緣,彼此忽然凝視著,似曾相識,卻又如此陌生。良久,良久......人獸畢竟懸殊,靈犀未現,還是無法感悟它腦海裡的浮光,只好作罷,默禱珍重。此刻的它,又何能知曉我底思緒?

猶疑間,迎面走來一位歡容的女士,帶著純樸自然的端莊,正與忠誠的愛犬漫步。她輕盈的一笑,祥和的一聲:「摩根!」(3)把我喚回塵世,倉然回應,已是數步之遙。甫回首,後面又來了一對鶼鰈情深的中年伉儷,一面在緩跑,一面微笑的喚著:「顧登摩根!」 (4)。鄉間的溫情,不帶絲毫機心,使人如沐春風。終日沉醉在矛盾與爭奪,爾虞我詐的城中人,很難體會這種毫不造作,發自內心的關愛,不為甚麼,只因為您是親切的同類!

想起現代人的疏離與爭鬥,更想起佛家天台宗龍樹法師的「中觀論」,如是說:「不生亦不滅,不常亦不斷,不一亦不異,不來亦不出,能說是因緣,善滅諸戲論,我稽首禮佛,諸說中第一。」(5)告誡我們凡事不要陷溺於相對的好惡之中。生滅 、常斷 、民主專制 、普選明定 ,孰對孰錯?一切是非對立皆成「空」。又說:「眾因緣生法,我說即是空,亦為是假名,亦是中道義」(6)。 超越兩端,不即不離(7)。無明眾生往往執著於是非的對立,隨意站立一邊,不自覺的,落下兩邊去,陷入矛盾的困惑。要打破相對,就在相對中,只有撇開矛盾,超越內在對立,上昇較高層次,才能體現真相。持「中觀」要不離世間,感悟更高境界,虛懷若谷,無私地尋求共識,回復客觀現實層次,方可窺正確路向與解決方案。可惜現代的「文明」 ,只是容忍邪惡,無視暴力,更惶論「道德良心」 ?香港人的「社會良知」 ,看來只懂熾烈的爭鬥,以為真理盡在己方。先而結黨,繼而營私。如果香港還真有點「文明」,我們總該有一些人性的公理、道義的基石、文化的共識、客觀的理性。

憶起十年前,一次與上海友人閒談,忽問:「若中英開戰,汝站何方?」是非黑白、民族情懷,正猶疑間,他已搶著責難:「你們香港人,就是不愛國,如此民族大義,豈容絲毫的猶疑!」胸襟不同,其志各異。不禁想起香港回歸後,連年的政爭,自由、民主、港人意願、中港關係、前途策略,尚未弄清其真正的意義,已拼得死去活來,難道這就是我們的「醬缸文化」 ! (8)正是我欲無言。「中觀」 的睿智安在?

路旁茂密的草叢中,偶而探出簇簇蒲公英,有圓美盛開的、有稀零稍缺的、也有完成使命,落瓣禿莖的,伴著不知名的小黃花,還有紫色的、白色的,毫不矯飾,和諧地襯配著,從不強爭著出頭。這裡的一草一木,茂盛得如此青蔥,不帶一絲凋零,使人感到大自然的純美,隱含著澎湃的動力,盎然的生機。生滅起伏,自有其永恆的真趣。「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,損之又損,以至於無為。」 (9)人,只是百代的過客,只有屏棄執著的教條與狹隘的偏見,不拘泥於形而下的人為法則,才能體悟「大道」。「信言不美,美言不信。善者不辯,辯者不善。天之道,利而不害。聖人之道,為而不爭。」 (10)沉默,並不是無知與附和。牡丹綠葉,至美誰屬?

和煦的朝陽,已悄悄地爬上了樹梢。晨曦的迷霧,已煙消雲散。天地靈氣,滌淨了俗世的愁緒,還我清明的寧謐。新的一天,正祈盼著,充滿動力和希望.....

2004年春於德國

註:
(1)   語出吳均《與陳伯之書》「暮春三月,江南草長,雜花生樹,群鶯亂飛。」
(2)   語出《金剛經》
(3)   「摩根!」 德語 Morgen,即早晨,與英語 Morning 同。
(4)   「顧登摩根!」德語 Guten Morgen,即早晨,與英語 Good Morning 同。
(5)   語出《觀因緣品第一》
(6)   語出《三是偈》
「不即」就是行為端正,清淨無求,不落俗套;「不離」就是莫令我異世人故。
語出柏楊《醜陋的中國人》
語出老子《道德經》第81章
語出老子《道德經》第48章